人类追求自由和解放，首先是身体的自由和解放。文化既主张解放身体，又主张禁锢身体，构成了一对矛盾。禁锢的文化通过各种手段让人们遗忘自然的身体，将其变成“道德的身体”。而“审美的身体”是自由的表征，是对“道德的身体”的反叛，这一反叛过程贯穿整个20世纪中国文化史。至20世纪末，随着消费文化的兴起，通过对“审美的身体”的再次利用和对身体的数字化，将“审美的身体”变成“商品的身体”。我们不禁要问：身体作为自我的一部分是如何从道德的，到审美的，再到商品的？自我将陷入什么样的困境？

    身体的分类

    身体有三种类型，世俗身体、宗教身体和符号身体。

    世俗身体。可以细分为以下四类：人类学的身体、生理和医学的身体、劳动的身体以及作为商品的身体。

    1、人类学的身体。身体具有动物性。我们看奥运会，除了看谁获胜，另一个重点就是看人怎样模仿动物，超越动物。表面上奥运会是为了更高更快更强，但是潜意识中却存在着某种超越动物的冲动，它是人类模仿动物，返回丛林的伟大梦想的一次实现。2、生理学和医学的身体。人类花费了无数的时间、金钱和精力让它消耗得更少，修复得更多，衰老得更慢。身体的反常，包括心理的反常，都是我们想极力避免的。3、劳动的身体。古典价值观认为劳作才是高尚的，农耕文明尤甚。经商在中国古代不受欢迎，因为它不属于古典的劳动。当然现在我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，商业行为和知识生产也都被视作劳动。古典劳动身体和现代劳动身体都是人身体的一部分。4、作为商品的身体。身体原本和自然一体，但现在身体可以变为商品出售了。古典时期是卖力，男性做重活，就是出卖自己古典的商品身体。现代商品身体则更为复杂，作为商品的不再仅是劳动的身体，还有审美的身体。比如说手长得很漂亮可以当手模，腿长得很漂亮可以当腿模，身体价值完全通过某一个部分体现。

    宗教的身体。宗教的身体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，它是对身体的绝对肯定或者绝对否定，并以否定为主。道教绝对地肯定身体，基督教则认为身体有原罪，再让其获得救赎。佛教则是绝对的否定，身体就是臭皮囊，需要把这副臭皮囊遗忘掉，比如说通过打坐，一边打坐一边数念珠，就像晚上睡不着觉数羊一样，目的是让身体睡着，使之遗忘于空气中，以此超越自我。

    对比基督教和佛教可以发现，前者是平民宗教而后者是贵族宗教。基督教很宽容，门槛很低，只要你信上帝，爱别人即可。佛教是贵族宗教，要有慧根和悟性，寺庙不收无缘者。

   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，它想要解决世俗身体消亡的问题。最初是皇帝炼丹，但是没有成功。外丹不行，便改炼内丹，将丹炉移到丹田里。道教将死亡解释为阴阳分离。小孩在刚刚出生的时候阴阳未分，这时生命力最旺盛。长大后阴阳开始分开，便开始走下坡路了，最后则会衰老、死亡。如何阻止它呢？既然体内本身有阴阳二气，只要通过运气的方式不让它分开即可。这就是道教所说的炼气还精、炼精还神。它在理论上非常完美，可在实践中，却没有成功的先例。它和乌托邦很像，我们不能说乌托邦绝对不好，没有乌托邦我们的生活就没有一点希望，所以不能完全否定它。

    符号的身体。为什么会有符号的身体？因为我们忘了自己的身体是什么，于是有许许多多的人通过语言叙述来告诉你身体是什么。事实上前面所涉及的也算符号的身体，但是这里所讲的符号身体有着明显的商业时代的烙印。而前面所讲的符号的身体从符号中排除出去了，变成一个专门的研究对象，比如说宗教的身体。

    在世俗生活中身体被遗忘了，所以需要通过教育的方式来唤醒它。二十世纪毫无疑问是解放的，身体是属于自己的，爱怎么着就怎么着，只要不影响他人即可。古典时代不同，做什么都有一套规范，不能随意来，比如说吃饭时要安静，行为举止要斯文，见到长辈要跪拜。而当时所谓唤醒身体实际上就是在重构身体，并且是让你按照他的要求重构。

    有别于古典身体，现代身体本质上是让身体自由起来，文学艺术作品尤其能够起这样的作用。通过符号建构的方式，将你的身体自由度加大，唤醒你的身体。

    人们还可以从模特和演员那里学习到如何让自己的身体自由。在巴黎、米兰、东京、纽约的春秋两季发布服装时，我们不仅是看服装，同时还在观察模特的身体和动作。广告中的身体也在告诉女性，怎样的身体动作和姿态才能博得男人的青睐。我们本不知道或者未必认为某个身体很好，但通过一次演出、一个故事，那个身体便凸显出来。于是我们潜意识里就会模仿，主动建构这样的身体。这便是符号的身体。

    身体文化小史

    世界大部分民族的史诗中都歌颂勇士，但汉族不同，汉族没有史诗，歌颂的是智者。中国传统文化中并不认为力量强大者就是英雄，有能耐、有智谋的才是英雄，以柔克刚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之处。中国古代的历史和小说叙述中经常是柔性的人比较有控制力，刚性的人反而不行。

    身体很强的人会如何呢？统治者会通过各种方式打压他们。最典型，最极端的例子是男性的阉割和女性的缠足。这种行为本质上是改造人体器官的功能。脚本来是走路用的，走得快才好，但是缠足限制了原有的功能，将脚变成审美的。同时变态的脚也成了性器官，变成了一个男人想偷窥的地方。这是阉割术典型的两个代表，他们本质上就是重构一个身体的规范。

    身体的重建和解放从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。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恋爱自由、女性解放。我们常说反帝反封建，其实最核心的内容莫过于此。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做过一次演讲，主题便是女性自由和经济独立。从身体的角度上来说，女性解放和身体自由是五四运动最重要的东西。此外白话文的使用以及语言表达方式的转变，也体现了人体器官基本功能的恢复，看到的是五彩缤纷的世界，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。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最大的区别在于，前者是分解、拆开、具象的，而后者是浓缩的、意向化的。解放不是朝代更迭，而是人体感官基本功能的恢复。

    但是二十世纪的中国多灾多难，很多时候国人不得不搁置解放身体这一重要课题，转而应对外部的入侵。这时我们的启蒙会耽误下来，一直到内战，再到新中国成立。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后，我们却又进入了新的禁锢时代。年纪大的人都知道，过去是不能乱说乱动的，身体是受到禁锢的，只有跳忠字舞和跳秧歌时可以动，几亿人变成一个身体，这就是新的禁锢。

    十一届三中全会到现在，一方面是思想解放，另一方面则是身体的解放。经由这第二次思想和身体的解放，中国人重获自由，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五彩缤纷。大家的服饰装扮都开始不同了，说话方式开始改变，身体也解放了。人们开始知道什么是美。身体恢复成了审美的身体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体特点，以及自己个性的动作，打扮和外表。

    现在审美的身体又变成了商品的身体，因为人们发现审美的身体具有交换价值，身体重新开始分化，更多元了。80年代的身体是自由、解放、审美的身体，到了90年代以来，它开始变成商品的身体，社会分工越来越细，细致到修剪指甲也变成了一个职业。而职业已经细分到手模、腿模、声模等。但是，当你长期在电视上做手模时，思维就会有退化的危险，就像现在我们有各种代步工具，腿的步行能力就下降了。某一个器官特别发达时，其它的便开始退化，这就是异化。职业分工细致，提高生产效率固然好，但有可能会异化劳动。当然，要让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长期处于发达的状态，也是不现实的，但我们要对自身身体状况想象有更高的要求。我可以干很多事，上午种地，下午做工，晚上唱歌，拉二胡，吹笛子，当艺术家。人最好的状态就是全面发展。但现在全面发展却愈发受限，社会劳动分工越来越细，市场越来越发达，导致人们的身体被异化，这好像很自由、很解放，但实际上我们已经进入了解放的幻象时代。

    身体技术和消费

    现在的消费社会，实际上是在建构身体的神话。我们以为商品时代能够给身体带来自由，但却建构了一个新的禁锢，它利用人的自然属性、社会属性和宗教属性、商品属性，构建它的商业神话。

    商品时代将通过身高、体重、三围等数据将身体的美数字化、计量化，使人体具有商品属性，并且利用人们自然属性、社会属性、宗教属性、商品属性，建构了一个商品身体，这个身体不断地被消费，同时人们不断地花费金钱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技术加工，所以我们是被塑造，被建构，被左右的。即便自己能够抵抗环境，周围的人也有可能受其影响。

    审美实际上是商品时代塑造出来的。塑造的基本模式有四种。第一种是激起额外的欲望。本来我们的需求是正常的，饿了便吃，但是现在不同，外界不断地刺激，使我们不断产生新的欲望。用欲望替代你的需求，这样才能促进消费。第二种是用模特和明星来刺激你。第三种是身体的维护和保存，让身体变得更加漂亮，比如按摩、洗脚、SPA，用海泥糊脸。最后一种是通过叙述将你的身体变得特别美，像是天仙一样。这是商品时代的身体叙述的基本模式。

    在我们背后，存在着一些人为制造的等级。比如说在肤色上，白色等级高，黑色等级低，因为白的人不晒太阳，而晒太阳的劳动者才是黑的，所以白是尊贵的，也即变成了美。但是我们应该做出思想上的改变，白固然好看，黑也好看，棕色也好看。不过，商品时代会刻意抬高某种颜色的等级，诱使女性为了获得男性青睐而花很多很多的钱将自己变白。

    类似地，对于男性而言，肌肉被人为抬高，于是有些人便整天练肌肉。有肌肉的确好看，但还是不应该人为地设定这样的等级打压别人，要允许没有肌肉的人存在。同样，瘦被塑造为等级高的，而肥胖就是不漂亮。但其实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审美标准，现在应该是多元的，胖也漂亮，瘦也漂亮，我不认为瘦得能被吹跑的瘦骨仙就很漂亮。此外被等级化的还包括发型、指甲、脚趾、睫毛、肚脐眼等等。这将我们的身体变成权力等级制的操练场。宏观的等级在微观的身体上无处不在，你批评别人，但是你对自己的身体自信和审美有没有觉醒，有没有自我启蒙呢？

    我并不反对个人在叙述他的身体时，将他身体的每一个器官等级化。但是我们应该反对通过等级化来打压其他人。差异化、多元化的社会才是美的。

    看上去，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，其实不一定了解。所有的文化都在解放你的身体和禁锢你的身体这二者之间来回摆动，我们怎样地把握自己身体、掌握自己的身体，让它变得真正自由，每一个人的造化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 (南都评论记者 隽永 整理)